2025年深秋的一个傍晚,夕阳把院坝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父亲年轻时的脚印,又像侄女脚下的机耕道。
七十五岁的父亲坐在藤椅上,后腰敷着暖贴,目光落在院坝中央的两样东西上——一把锈迹斑斑的木犁,一台锃亮的旋耕机。它们并肩立着,被落日的余晖镀上一层金红的暖光,旧的沉郁,新的鲜活,它们是一个多“甲子”岁月的两端,在晚风里轻轻摇晃,像是在各自倾吐着自己的不同经历,又是在书写着这家三代人深刻的农耕记忆。
侄女蹲在旁边,手里攥着两张照片。一张是黑白的,边角磨得发毛,六十三岁的父亲赤着脚站在田埂上,裤脚卷到大腿,手里攥着木犁柄,前面的水牛垂着耳朵,口吐白味在吃力地往前挪蹄,田埂边的秧苗细得像线。另一张是彩色的,二十五岁的她坐在旋耕机上,白衬衫飘在风里,身后的田翻着匀净的泥浪,天空蓝得像块洗过的布。
“爷爷,您看这泥,现在多匀净。”侄女把照片递到父亲眼前,指尖划过黑白照片里龟裂的田埂,“您那时候,耕一亩地要三天吧?”
父亲的目光落在照片上,指腹慢慢蹭过木犁的轮廓,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响。风从田垄间吹过来,带着稻花香,也带着一股熟悉的土腥气,那气味猛地钻进鼻腔,拽着他的思绪,跌回五十二年前的春寒里。
那是1973年的冷雨,砸在他二十三岁的脊背上。他正把木犁往水牛颈上套,牛绳浸了雨,滑溜溜地勒得掌心裂出的血口子泛白。那时候的田是 “靠天收” 的薄地,鸡叫三遍就得扛犁出门,踩在没膝的泥里,木犁铧尖嵌进土的声响,是穷日子里最钝的钟。一亩田收三百斤稻子就算丰年,交完公粮,剩下的糙米掺着红薯,刚够一家五口填肚子。
他记得那年夏旱,田龟裂得能塞进拳头,裂缝里蜷着干死的蚯蚓和泥鳅。他挑着木桶从三里外的河沟往田里运水,木桶铁箍硌着肩膀,磨破的血印子沾在粗布褂子上,结了硬痂又被汗水泡软。稻穗最终枯成了枯草,他蹲在田埂上哭,泥点子溅在脸上,和眼泪糊成一片。那晚他喝了半瓶劣质烧酒,红着眼眶骂:“这田是吃人的嘴,填不满的。”
四十岁那年,父亲扛着一百多斤的稻捆走过田埂,脚下一滑栽进泥里。稻捆压在背上,他喊不出声,只能攥着一把湿泥,指甲抠进泥里渗出血。等被人拖出来时,腰杆再也直不回原先的弧度。后来的日子里,他总拿手捶着后腰叹气,捶得沉闷的 “嘭嘭”声:“这田,把我骨头都啃垮了。”
2012年的风吹到村口时,父亲六十二岁,腰已经弯成了一张弓。村支书揣着文件挨家挨户跑,时逢大喜事似地喊:“中央要给咱农民撑腰啦!走现代农业之路!”父亲坐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锅子“吧嗒”“吧嗒”直响,烟雾裹着他布满沟壑般皱纹的脸:“啥现代不现代,田不还是那几片田,能长出啥金疙瘩?”第二天,他依然扛着陪着他在泥里泡了半辈子的犁铧,像往常一样忙乎在他家的那两块责任田里。
直到2016年,村里来了农机技术员,一台小型旋耕机“突突”地开进了田。铁轮碾过泥地,卷起的泥浪匀匀净净,原先要他和水牛吭哧吭哧忙三天的田,机器不到半天就耙得平平整整。他拄着拐杖站在田埂上,烟锅子悬在半空,忘了抽。阳光洒在泥浪上,亮得晃眼,那是他这辈子从没见过的崭新光景。
后来的日子里,他总坐在院门口的老石磨上,看着村里人开着农机进进出出,看着农耕岁月变迁。侄女假期回家,蹲在他旁边,小手攥着他的拐杖说:“爷爷,等我毕业了,给咱家用最好的机器种田,让您和爸爸再也不用弯腰受累了。”他摸了摸侄女的头,皱纹里漫开一层软和的微笑,眼角的湿意被风吹干:“好,爷爷等着那一天。”
2020年,中央加快推进“乡村振兴战略”,上级给村里加宽了机耕道,发给了农机补贴,部分旱地改为了水田,实行连片畅通耕作,一场向田地要高产的高质发展硬仗正在打响。正在这时,侄女大学毕业回了村,成了村里新时代的农机技术员。二十二岁的姑娘,扎着麻花辫,穿一件白衬衫,站在旋耕机旁调试机器的样子,像把春天钉在了田埂上。
他第一次见侄女开农机,是在自家那两亩责任田里。柴油机响起来时,他攥着拐杖的手紧了紧,指节泛白。那片他耕了大半辈子的农田,铁轮碾过去,泥块碎得像细沙。侄女坐在驾驶座上回头笑,麻花辫甩在肩后:“爷爷,这机器一小时能耙两亩地,比您和老水牛快十倍!”
他没应声,眼睛盯着翻起的泥浪。那泥里有他的脚印,有枯过的稻穗,有他弯下去的腰。可风里的土腥气变了味,是活泛的、带着劲的香,不像从前,只有苦巴巴的涩。
侄女耙田的那年秋收,老田收了一千二百斤稻子。麻袋堆在院坝里,像两座小山。侄女扛着麻袋过来,额角的汗珠子滚下来,她抬手一抹,白衬衫沾了点泥,却笑得灿烂。父亲蹲在麻袋旁,摸了摸饱满的稻粒,手腹沾着新米的香。他忽然抬头问:“这稻子,能卖多少钱?”
侄女算给他听:“一块五一斤,能卖一千八,是您那时候的六倍!”
他没说话,烟锅子在石磨上磕了磕,火星子落下去,烫出个浅印。那晚月光很亮,他把柴房里的木犁扛了出来,靠在院坝的墙上。月光落在犁铧的锈迹上,泛着旧日子的光。侄女走过来,帮他擦了擦犁柄上的灰:“爷爷,这犁是老宝贝,得留着。”他嗯了一声,声音轻得像风:“它确实是宝贝,但就是永远歇着了。”
时间一晃就到了2025年。村里的田都种上了优质稻,绿油油的稻苗挨挨挤挤,风一吹就晃出一片绿浪。农机合作社的机器在田埂间穿梭,柴油机的声响裹着风,成了新的农耕乐曲。侄女带着年轻人调试播种机,手里的笔记本记满了参数。他坐在藤椅上晒太阳,后腰的暖贴热乎乎的,是侄女用合作社的分红买的。
中午,侄女端来一碗新米煮的饭,糯香裹着热气飘满院。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,米香顿时在嘴里散开,甜丝丝的。“这米甜!”他说。侄女笑了:“现在种的是优质稻种,机器耕种水肥均匀,咱村去年人年均收入已经过万,是您那时候的二十倍!”
傍晚,他让侄女把木犁搬到院坝里,和旋耕机摆在一起。夕阳落在犁铧的锈迹上,也落在农机的铁壳上,旧的和新的,苦的和甜的,都浸在同一片余晖里,金灿灿的。
侄女把两张照片并在一起,黑白与彩色重叠,像岁月的拼图。父亲抬手,摸了摸照片上农机冰凉的外壳,又摸了摸木犁粗糙的手柄,开心地笑了,眼角的皱纹里漾着光。因为在那犁锈里,藏着他和其他同辈“靠天吃饭”的艰辛与对土地的执着坚守;那铁轮上,载着后辈借政策东风、走现代之路的蓬勃希望。新时代农村涌出这股快速发展的春潮,是中央三农政策的强劲脉动,是现代化农耕的铿锵步伐,它漫过每一寸土地,把昔日的薄产穷根酿成今日的丰饶甜果,把父辈的无奈期盼酿成后辈的昂扬赞歌。(韦绍行)
(编辑:晓东 责编:声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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